赵清阁、《红楼梦》及其他

　　阅读提示:

　　目前所知，上世纪40年代改编《红楼梦》为话剧的有顾仲彝、吴天、陈麟瑞、端木蕻良、朱雷、朱彤等人。其中最受瞩目的当属女作家赵清阁，创作了《冷月诗魂》、《雪剑鸳鸯》、《流水飞花》、《禅林归鸟》等四部剧作，80年代又写了《晴雯赞》，是迄今为止现当代史上改编《红楼梦》话剧最多的人。

　　最近在翻检赵清阁等人于20世纪40年代根据《红楼梦》改编的话剧，为那个特殊时代里的许多人与事感动的同时，也频频为现实社会里的许多新闻或旧事而困惑。某些人昨天还高调秀恩爱，今天却已经形同陌路，甚至对簿公堂；某些人抛妻弃子，据说只是因为从前不懂爱，如今努力为红颜；还好某些人终于修成正果，步入了婚姻殿堂，却又要面对舆论的风风雨雨……网络让我们更加八卦，也更有娱乐精神，却恰恰缺少了简单生活的快乐！耳闻目睹了各种各样的翻云覆雨，不由更为40年代那些距离我们并不遥远的情与事唏嘘不已，假如他们的风华岁月正是当下，会不会作出与当时完全不同的抉择？让我们把目光投向那段尘封的往事，去感受一下血与火中的是与非、情与礼。

　　目前所知，上世纪40年代改编《红楼梦》为话剧的有顾仲彝、吴天、陈麟瑞、端木蕻良、朱雷、朱彤等人。其中最受瞩目的当属女作家赵清阁，创作了《冷月诗魂》、《雪剑鸳鸯》、《流水飞花》、《禅林归鸟》等四部剧作，80年代又写了《晴雯赞》，是迄今为止现当代史上改编《红楼梦》话剧最多的人。

　　关于40年代四部剧作的产生，除了冰心的支持，赵清阁自己在《红楼梦话剧集·自序》中这样说:“一九四三年的秋天，我从北碚迁居重庆。当时身体、心情都很坏，是逃避现实又像是在迷雾里找精神出路；总之，我是在百无聊赖中开始了《红楼梦》的研究和改编。”

　　为什么身体、心情都会很坏？为何要逃避现实，又是怎样的百无聊赖？20世纪40年代是中国近现代史上非常特殊的时期，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的爆发，让每个人都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身心俱伤。战争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走开，我们自然可以理解那个时候的艰辛与苦难。赵清阁这样描述她在北碚的生活:“那时我靠稿费版税生活，稿费版税少得可怜，不够维持就卖东西。有一次为了买肺病退烧的进口药，我就把心爱的一只小提琴送到寄售商店拍卖。”应云卫夫妇在知道赵清阁的艰难处境后从重庆给她买了药寄来(赵清阁《浮生若梦·嘉陵江畔》)。

　　生活中有艰辛，还有人们之间的互相安慰与帮助。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孤独、寂寞、过了今日不知明朝的人们更容易互相取暖、慰藉，也更容易相互信任与依赖。其时的赵清阁正陷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里，这一点，我们从她稍后写的两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中不难窥出蛛丝马迹。

　　一个是收在她1996年出版的散文集《不堪回首》中的《心中的秘密》，文章原名《记校长先生》，在收入集中时易名，并在篇尾加注“1946年春于北碚”，篇首也加了按语“这是50年前在重庆写的一篇散文”。该文描述了一个30多岁的中学校长因不幸的包办婚姻而暗恋富于才华的学生“我”，校长对“我”关爱有加，而“我”却一直懵懂无知，校长最后终于冲破了包办婚姻的枷锁，与另一位暗恋着他的女同学结婚了，“但，并没有和太太办妥离婚的手续。为了孩子们，他必须保留太太的名义，同时担负他们的生活。所幸女同学能够委曲求全，因此日子过得还算愉快。”

　　另一篇是她的短篇小说《落叶无限愁》，写于1947年，原载她本人主编的《无题集——现代中国女作家小说专集》。写抗战胜利后滞留大后方、有妻子和两个孩子的中年教授邵环，本以为能够与相恋的年轻女画家灿终成眷属，不料，灿不愿破坏邵教授已有的家庭，最终毅然离开。

　　从“我”到“灿”，从懵懂无知到清醒果断，从所幸的是“女同学能够委曲求全”、“热烈地爱他(笔者注:指校长先生)，并帮助他的工作、他的事业”，到“灿”不能不有许多顾忌，赵清阁的人生观、价值观、事业观就在这样的成长轨迹中逐渐显现。《落叶》中邵环曾经到上海找过灿，但他无法和妻子离婚，只想和灿“逃到遥远的地方去，找一个清静的住处，我著书，你作画，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为伴，任天塌地陷，我们的爱情永生！”可这既无法实现也不负责任，邵环的逃避既对自己的妻子不公平，也对灿不公平，就像邵环的妻子可以追到上海一样，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都会被找到。而灿不愿意过这种逃亡生活，而且“虽然她也爱教授，可她有一颗强烈的事业心。她相信事业才是永恒的，她宁愿今后把身心寄托在崇高的精神境界，把爱和智慧献给艺术”(赵清阁《沧海泛忆·〈落叶〉后记》。邵环与灿终究没有校长先生与自己的女学生那样的幸福结局，尽管这种幸福，对于灿是不可能接受的，毕竟对于幸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落叶无限愁》里这段于乱世的同舟风雨中产生的爱情，是那个时代里许许多多类似故事里的一个，然而结局却并非皆大欢喜，教授有太多的桎梏，画家也有自己不能承受的底限，二人最终只能让落叶埋葬了爱情。赵清阁自己曾在1981年12月写的《〈落叶〉后记》中这样评价:“画家的头脑很冷静，她经过情感与理智、自私与道德的矛盾斗争；觉得现实是残酷的，人既生活在‘现实’里，‘逃避’不可能！而且她认为教授的一些不现实的想法，只是暂时的天真，暂时的感情冲动；一旦理智苏醒，便会懊悔，这是中年人的性格特点。于是她想:与其将来大家痛苦，铸成悲剧，不如及早煞车，自己承担眼前的痛苦，成全他们的家庭。”因此，《落叶》里的灿才会清醒地在给邵环的信中决然地“就这么诗一般，梦一般结束了我们的爱情吧:天上人间，没有个不散的筵席！”

　　赵清阁晚年曾在信件中说明《落叶》是有模特儿的，即自己与老舍(傅光明《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与老舍》)。而她自己对这段感情也一直都是清醒的，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后来就算老舍在马尼拉买好了房子，可赵清阁不仅没去，反而大力劝其回国(桑农《相思欲诉又彷徨——赵清阁与老舍》)。赵清阁无法完全抛开尘世的种种，争取自己的幸福，她是生活在“现实”里的人，宁愿自己美丽而寂寞地走完一生，只把这些作为内心不愿为人碰触的伤痛珍藏在记忆中。

　　许多年过去了，可痛苦依然存在。孔海珠在《我和赵清阁先生的交往》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当自己向赵清阁请教她当年和老舍合写的剧本获奖的有关事情时，她“不但不回答，翻了我一眼，和别人说了几句，理也不理的走路了。搞得我目瞪口呆，心想涉及老舍大约不能问，我太冒失”。并记述了赵清阁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仍然说出“害怕流言蜚语”、“文人爱惜自己的羽毛”的话语，足以想见她心里的苦痛究竟有多深，当年那些“幸灾乐祸的‘君子’，在一旁像猫头鹰似的狞笑着”(赵清阁《浮生若梦·嘉陵江畔》)其实一直是她心里的阴影。

　　对于赵清阁来说，现实的束缚太多了，所有活在“现实”里的人都不能不受它的影响，无论宝、黛，邵环、灿，还是赵清阁自己。当赵清阁百无聊赖中改编《红楼梦》时，她的感情已经渗入其中。她在《诗魂冷月》第二幕中让宝玉这样惆怅地抒发着对黛玉的感情:“到如今，我们两个人，越来越离得远；越来越生疏；仿佛有一堵墙隔在我们中间！可这‘墙’是谁给打起来的？用什么法儿把这墙拆了去？——我不知道！因此，我只能悄悄地想着她！悄悄地爱着她！悄悄地等着她！”在第四幕第一场，宝玉在耳闻目睹了诸多伤心事后，想让黛玉给自己说哪怕一个字的安心话时，黛玉却说:“叫我怎么说呢？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我的命运是操在别人的手里，他叫我怎么样；我怎么样；我没法叫你‘安心’，也没法叫我‘安心’。”《禅林归鸟》中当宝玉听说妙玉被强盗抢走了，不禁喟然叹息说:“唉！这混浊的世界，连一个出家的尼姑，都不叫她干净自在。”当我们了解了赵清阁当时的创作心态后再来读这些剧本，或许会有更深的认知。

　　现实，总是承载着历史的痕迹，40年代虽然已不是宝、黛生活的年代，可传统总是透过一代代的传承对人们的思想不断渗透着。那种不能大胆的爱、也不能大胆的恨的情绪其实一直影响着深受传统势力重压的中国人。同时改编《红楼梦》话剧为《郁雷》的朱彤也为此发出了呼喊:“一千多年以来，我们不仅在两性关系上，而且在全部生活态度上，都是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地混日子，我们没有狂欢，也没有深悲；没有大恨，也没有固执地爱……我们要求灵魂的解放！我们要求敢爱，敢恨，敢悔的性灵生活！”战争需要人们勇于抛弃身上的桎梏，承担起救亡图存的重任，但抛弃的应是唯唯诺诺、毫无担当、逆来顺受等那些影响社会进步的糟粕，而自尊、自强、和谐、友善等美德永远都是我们宝贵的品质。这段为了他人幸福、不惜放弃自己意愿的美好情愫，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们是没有资格去品头论足的，只要去见证一个不平凡女性的坚韧与美丽已经可以给我们最大的感动。就算今天的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金瓶梅时代”，也无需去假设赵清阁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毕竟，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无论何时都是一种凄凉的美，这种凄凉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

　　如今的我们，似乎是过于“敢爱、敢恨、敢悔”了，分分合合，朝欢暮离，毫不在意，只关金钱欲望，无论其他。以至于只能在穿越的虚幻时代中相信那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坚贞爱情，假若只有这样才能满足我们精神的匮乏与恐惧、坚信美好与我们共存，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哀？

　　作者单位: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

　　赵清阁

(来源:人民政协网)